(第十五集)

天微亮，成都董家祠堂前，一陣急促的馬蹄聲由遠而近。蹄未及停，心急如焚的人已翻身馬下，直奔祠堂。

初起的霧光從門外掙進這敞大黑暗的祠堂，祗能映出一片灰白。

大堂上，寂靜無聲，看不到自己牽掛的人，相如的心寒了一片。

匆匆環視，但見靈牌端立，白燭高燃，祗覺風雨欲來，令人喘不過氣。

「哈．．．」

急抬頭，見董孝賢的管家帶領著一眾家丁，得意地擋在門前。

「果然不出我家大爺所料，司馬先生，你還真來了。」

相如心中一凜，也不理會自己身陷虎阱，厲聲道：「胡管家，我夫人在什麼地方？你們把她怎麼樣了？」

胡管家望著這網內之魚，悠閒道：「你夫人？那是我家的二奶奶。」

相如既急且怒，直斥道：「你家二爺早死了，你們總是纏著我家夫人不放，到底想幹什麼？」

胡管家面色一沉，道：「司馬先生，實話告訴你吧！二奶奶已被沉塘處死了。」

霎時，相如的心似被猛力一撞，轟然而痛，他血紅了雙目，如瘋似的揪著胡管家的脖領：「你胡說，你休要騙我，你休要騙我！」

轉身，向著四周狂喊：「董孝賢，你給我出來，把我夫人放出來。」

胡管家望著他的瘋狂，溫聲道：「司馬先生，我說的話你不會相信。」

向門外一擺手：「進來。」

「走！」家丁們推來了一個人，一個相如熟悉的人。

「別老跟著我．．．別老跟著我．．．」程一飛雙目失神，一邊不耐煩地撥開推趕著他的人，一邊自個兒呢喃著：「文君妹妹沉塘了，沉塘了．．．」

相如滿目驚惶，急喚：「程一飛，程一飛．．．」

對相如的呼喚，程一飛竟是聽若罔聞，自顧地左右遊逛，口中不停絮絮：「變成了魚．．我也是魚．．．」

相如看著，冰冷的感覺立時遊遍全身，他一步上前，把程一飛攔著，急聲問：「程一飛，有沒有看到文君？有沒有見過文君啊！」

突然，程一飛面目驚惶，猛力將他推開，無方向地亂撞著：「跑，快跑．．．沉塘啦．．．」

人，呆了，心，已如灰燼。

胡管家輕挑著陰險的目光瞄向猶在喃喃的程一飛，卻狀若無事道：「沒想到他看到二奶奶沉塘，竟受不了刺激，變成這副模樣。」

絕望，鋪天蓋地而來，似要把相如活生生地溺死，窒息著，呼吸竟如刀絞。心中的一角徹底崩潰，撕心裂肺地痛，口中腥甜難耐，鮮紅直噴而出，人已昏倒在無邊際的痛苦中。

天上朝日，終於破雲而出，卻仍是慘慘淡淡的一片灰白，無力地，穿不進深鎖重門，闖不過藩籬禮教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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桑濮找來蕊竹，帶了萬家寨兄弟，硬闖祠堂，把形如木偶的司馬相如救回寨中。

「思佳人之永逝兮，心搗撻而悽愴，望鴻鵠之雙翔兮，豈孤雁之獨彷徨；魂魄逝其焉如兮，窮寰宇而難尋，妙音絻而空餘窮兮，夢難成而情傷．．．」

長日如歌，伶仃的人影，聲聲歎，辜負了滿山翠綠。

落盡繁花，心化死灰，同樣的湮沒無痕。

已不知今夕何夕？

風卷浮雲，隔著竹簾，無力的晨光灑向紗窗，慘慘白白，映著一抺淒涼。

書案前，相如靜靜坐著，雙目凝向地面，一動不動。

萬寨主望著他的消沉，痛心道：「你一向胸懷大志，心憂國事，你看巴蜀百姓現在衣不遮體，食不果腹，難道你就坐視不問嗎？」

悲痛，已溺沉在眼波下，心被淹沒了，相如無動於衷，低語道：「我如今已是心如死灰，不想過問這些塵世俗務了。」

一旁的蕊竹忍不住罵道：「大哥這話未免少了男子漢的氣概，文君若在世，祗怕她第一個就不贊成你如此消沉。」

心底最痛處驀地一抽，相如緊蹙眉頭，蕊竹看著，暗自後悔，寨主立刻把話題轉開：「我聽桑濮說，皇后娘娘讓你寫一篇賦，據說這賦關乎皇后的地位，你不打算把它寫出來麼？」

無名怨憤衝開了緊蹙的眉頭，凝於面上，相如恨聲道：「這次若不是皇后橫加阻撓，我怎麼錯失了救文君的時機？廢了她才好呢！」

望著相如怒氣，寨主無奈再曉以大義：「自古以來後宮劇變，必至朝局動盪，百姓遭殃，賢侄豈可因一己私情而置天下蒼生於不顧？」

聽著，相如也知道理，心神一落，卻頹然道：「我現在肝腸寸斷，神思恍惚，哪里還寫得出什麼賦啊！」

桑濮剛進門，似在自語，低聲相勸：「相公，你就寫吧！我是不會寫，我要會寫呀，就寫你對夫人的思念之情。」

桑濮把竹簡放在書案上，默然離開。

相如意念翻轉，抬手一拭淚眼，毅然提筆而書。

滿腔苦痛相思，盡情流瀉筆尖，情思愛念，疾走竹卷．．．

天昏、天亮，巍巍然已不知身在何處。天吐白，揮灑成文，猛然擲筆，心中積郁稍舒，相如卷簡長歎，卻仍有餘悲。

一篇令武帝動容的長門賦，就此書成，傳誦千古。

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 長門賦
 
　　夫何一佳人兮，步逍遙以自虞。魂逾佚而不反兮，形枯槁而獨居。言我朝往而暮來兮，飲食樂而忘人。心慊移而不省故兮，交得意而相親。

　　伊予志之慢愚兮，懷貞愨之歡心。願賜問而自進兮，得尚君之玉音。奉虛言而望誠兮，期城南之離宮。修薄具而自設兮，君曾不肯乎幸臨。廓獨潛而專精兮，天漂漂而疾風。登蘭台而遙望兮，神而外淫。浮雲鬱而四塞兮，天窈窈而晝陰。雷殷殷而響起兮，聲象君之車音。飄風回而起閨兮，舉帷幄之。桂樹交而相紛兮，芳酷烈之。孔雀集而相存兮，玄猿嘯而長吟。翡翠協翼而來萃兮，鸞鳳翔而北南。

　　心憑噫而不舒兮，邪氣壯而攻中。下蘭台而周覽兮，步從容于深宮。正殿塊以造天兮，鬱並起而穹崇。間徙倚於東廂兮，觀夫靡靡而無窮。擠玉戶以撼金鋪兮，聲噌而似鍾音。

刻木蘭以爲榱兮，飾文杏以爲梁。羅豐茸之遊樹兮，離樓梧而相撐。施瑰木之櫨兮，委參差以梁。時仿佛以物類兮，象積石之將將。五色炫以相曜兮，爛耀耀而成光。致錯石之瓴甓兮，象玳瑁之文章。張羅綺之幔帷兮，垂楚組之連綱。

　　撫柱楣以從容兮，覽曲台之央央。白鶴嗷以哀號兮，孤雌於枯腸。日黃昏而望絕兮，悵獨托於空堂。懸明月以自照兮，徂清夜於洞房。援雅琴以變調兮，奏愁思之不可長。案流徵以卻轉兮，聲幼眇而複揚。貫曆覽其中操兮，意慷慨而自。左右悲而垂淚兮，涕流離而從橫。舒息悒而增欷兮，履起而彷徨。揄長袂以自翳兮，數昔日之殃。無面目之可顯兮，遂頹思而就床。摶芬若以爲枕兮，席荃蘭而香。

　　忽寢寐而夢想兮，魄若君之在旁。惕寤覺而無見兮，魂若有亡。衆雞鳴而愁予兮，起視月之精光。觀衆星之行列兮，畢昴出於東方。望中庭之藹藹兮，若季秋之降霜。夜曼曼其若歲兮，懷鬱鬱其不可再更。澹偃蹇而待曙兮，荒亭亭而複明。妾人竊自悲兮，究年歲而不敢忘。

注：《長門賦序》雲，“孝武皇帝陳皇后時得幸，頗妒。別在長門宮，愁悶悲思。聞蜀郡成都司馬相如天下工爲文，奉黃金百斤爲相如、文君取酒，因于解悲愁之辭。而相如爲文以悟上，陳皇后複得親幸。”